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试论孙中山的政党观
时间:2017-08-29  来源:《文史哲》

摘要:孙中山曾提倡政党政治。但民初政党政治的失败使孙中山政党观发生变化,转而主张建设革命党并付诸实践。革命党政治的实质即是以党建国,以党治国,一党治国。在近代中国,这种革命党政治,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。但如果缺乏有效的制衡与监督机制,就有可能演变为一党专制,一党独裁。

关键词:孙中山;政党;革命党

近代中国政治的进步,首先是从学习和模仿西方的政治观念和政治制度开始的。这种进步的关键是,摸索和建立合乎中国国情的政治体制。在清末民初,国人多主张实行西式的政党政治,到20世纪的20年代中期,新锐的政治势力转而倾心苏俄式的革命党政治。这种转变可以说是中国政治进步的关键转变之一。孙中山是首先尝试进行这种转变的政治家,但是,关于他从主张“仿效欧美”实行政党政治转变到“以俄为师”主张革命党政治的情况,似乎还较少研究。本文试图对孙中山政党观的基本内容及其发展演变,略做考察,以就教于方家。

本文所谓的革命党,通常也被看做政党,但是从政治学意义上讲,革命党有别于通常意义的政党。一般意义的政党,是在既有政治体制内部运作,它与议会制度互为基础,运用议会制度执掌政权和进行政治活动。革命党则是以暴力革命夺取政权。

无论政党还是革命党,在古代中国都是不可能出现的。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,大多数中国人对政党还是陌生的。戊戌维新时期,梁启超称学会兼有政党的性质,但学会显然还不是政党。清末新政时期,预备立宪公会等已经是政党雏形,但是没有多少发展的机会。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之后,中国终于出现了模仿西方样式的政党。当时有组党热,大小政党有200多个,过去被称为革命党的同盟会也改组成为国民党。这是国人最为热衷政党政治的时期。

在这个时期,孙中山曾经大力提倡政党政治,这是由他的政治理想所决定的。孙中山毕生追求建立真正的民主共和的中国,他认为不实行民主政治,不仅国家有腐败之虞,且民权有失败之患。而政党政治之于民主共和,绝非如普通结社,可以若有若无。孙中山认为,“欲求有完全国家,必先有完全议院,必先有完全政党。”[1](P440)“政党政治,虽为政治之极则,而在国民主权之国,则未有不赖之为惟一之常轨者”[1](P397)。他认为中国政治进步,端赖政党;“有政党则可以一致不乱,无政党则积滞进(难)行”[2](P44);政党不能只有一个,“政府之进步,在两党之切磋,一党之专制,与君主之专制,其弊正复相等”[3](P74)。这也就是说,孙中山主张,中国应“以英、美先进国之(为)模范”,实行政党政治,这是中国政治昌明的希望[1](P441)。

孙中山认为,政党之所以能成为政治“发达”“良善”的保证,就是因为有“两党或数党互相监督”[1](P408),在多党并存的情况下,党争是必然出现的,而且成为政治进步、国利民福的保证[2](P45)。他还乐观地描绘了中国实行两党政治的前景:国民党在朝执政,“实行本党之党纲,其它之在野党,则处于监督地位。假使本党实施之党纲,不为人民所信任,则地位必至更迭,而本党在野,亦当尽监督之责任”[2](P5)。这样的政党政治,正是在西方行之有效的政党政治。

令人遗憾的是,民初的中国不具备实行西式政党政治的条件,政党政治乏善可陈,议会制度徒有其名。第一届国会中的主要党派互为水火,代表专制势力的袁世凯政府则坐收渔翁之利。鉴于民初政治每况愈下,各种政治势力都对当时的政党感到失望,特别是对各政党互相攻讦大为不满。许多人认为,政党政治不成功的关键是党争不得法。

孙中山也持类似的看法。因此,他期望各党讲求党德,仿照西方政党进行党争。他反复强调“党争必有正当之方法”,“国家之进步与否,即系于党争之正当与否”[2](P5)。孙中山所期望的正常的竞争,是“文明之争”。这种“文明之争”的“游戏规则”主要是:其一,竞争的手段是和平的,而非武力的。其二,党争的内容是政见之争,而非意气之争。其三,党争的目的在于国家进步、国民安乐。一国之内,虽然分而为数党,各党所代表的利益集团可以不同,奉行的政策、纲领可以有异,但应均以国家为目的,以国家为本位,而非仅为一党之私利,这是政党生存、发展的根基。

可以说,孙中山此时对于党争、党德的主张既是严格的,又是宽松的。他坚决反对党与党之间,不择手段,谗害攻讦;又认为党员不仅可以依自己的主张选择政党,也可以因自己或所在党主张变更而重择他党。可以想见,按照孙中山设计的“游戏规则”运作,中国也将循序实现一种类似西方的政党政治。

然而民初政党政治的实际,却使各党的领袖一律失望,共和制度很快就名存实亡。民初政党政治失败的原因很多,主要的原因可以说有三个方面:一是专制势力非常顽固和强大;二是民众缺乏政治意识,议会政治没有相应的社会基础;三是缺乏民主政治需要的现代政治文化环境,政治运作不利于政党政治成长。在这样的环境里,仿效西方移植而来的政党政治当然不可能正常成长起来。

民初政党政治的失败,使人们重新考虑中国政治进步的途径。许多政治家转而倾向“不党主义”。孙中山虽然对西方政党政治的热情骤减,其政党观发生了重大变化,但是他是有经验的政治家,不会走向“不党主义”,而是考虑组建适宜中国政治的新型政党。

二次革命失败后,孙中山流亡日本。他总结革命失败的经验教训,积极进行重组革命党的活动。此时孙中山的建党思想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,他希望建立的已不再是通常意义的政党,而是有“一党执政”倾向的革命党,他理想的政治运作已经不是多党竞争,而是革命党单独执政。

早在辛亥革命以前,孙中山提出“革命方略”,已有逐步在中国实现民主政治的设计,但是其中没有提到党的作用。而在1914年组建中华革命党时,他已经产生了由革命党单独执掌政权的思想。《中华革命党总章》规定,在宪法颁布之前的“革命时期”,“一切军国庶政,悉归本党负完全责任”,革命军起义之前入党的首义党员,在革命成功之后“得一切参政、执政之优先权利”,而非党员在革命时期“不得有公民资格”[2](P97-98)。与此相关,孙中山强调领袖对革命党的作用,要求党员绝对服从命令[2](P92)。他解释革命党单独执政的原因,一是因为革命党人革命有功,“因而报以政治上优先之权利”,二是“民国有如婴孩,其在初期,惟有使党人立于保姆之地位,指导而提携之,否则颠坠如往者之失败矣”[2](P151)。前一条理由可能是争取支持者的策略。后一条理由,针对当时中国国情,应当说是实际可行的政治设计。

这种一党执政、党员绝对服从领袖的革命党,是此前的政治概念中没有的新事物,因而受到许多老同志的质疑。李烈钧、谭人凤等“以专制为垢病,以不自由为屈辱”,受到孙中山严厉批评[2](P184)。在人们对西式代议政治彻底失望之前,这种革命党政治,不容易被普遍接受。

政党与革命党是两个不同的概念。在孙中山的意识中,“革命党”在早期是相对于“保皇党”而言,强调采取暴力革命方式推翻清王朝,而在中华革命党时期,他说的“革命党”包含了一党执政的思想。但是,在这个时期,与革命党执政有关的其他思想,孙中山还没有提出来讨论。

洪宪帝制失败之后,孙中山致力于护法斗争。护法的前提是承认法统,当然也就承认国会制度,革命党的一党执政似乎无从说起,所以在这个时期,孙中山一度又把革命党的主张暂时搁置了,虽然提倡革命精神,但是并没有宣传关于革命党的认识[4](P127-131)。这说明孙中山当时还没有把革命党政治当做惟一可行的政治体制。

护法运动失败和曹锟贿选,使孙中山对西方的代议制度彻底失望。对于代议制度失望,显然有助于进一步转向革命党政治。

孙中山的革命党思想,是在中国政治的实践中形成的,但是他的具体建党思想和革命党运作的基本原则和方法,却是借鉴和仿效了苏俄共产党的革命经验,他主张的“以俄为师”,主要是师法苏俄革命党的革命方法。在1923年接触苏联共产党人之后,孙中山的革命党思想很快丰富起来。从组建中华革命党开始,到1924年改组中国国民党,孙中山关于革命党的认识已经基本完善了,其主要的原则是:

(1)牺牲个人自由,绝对服从领袖

孙中山认为,革命所以屡起屡败,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从事革命事业的党员意见分歧,步骤凌乱,散漫不统一,致使党魁成为傀儡,党员则有如散沙。为不再重蹈覆辙,重组中华革命党时,他把“首以服从命令”作为“惟一要件”,“凡入党各员,必自问甘愿服从文一人,毫无疑虑而后可”[2](P92)。孙中山手订的《中华革命党章程》要求党员入党时,必须各具誓约和按指印。尽管黄兴等人反对这种做法,但孙中山一意坚持,决不退让。1914年春,即中华革命党成立前夕,孙中山与黄兴谈话,针对黄兴的反对,孙答复说:“要知道过去革命所以失败最大的原因,就是不肯服从一个领袖的命令。我们现在要做革命能够成功,以后党内的一举一动,就要领袖来指导,由全体党员去服从。”[3](P220)

党员既然要无条件地“服从党魁命令”,就必须牺牲个人自由,这也是孙中山一贯强调的。只有牺牲个人自由,才能保证无条件地服从。孙中山曾要求中华革命党党员所具誓约中,要“誓愿牺牲生命、自由权利,服从命令,尽忠职守,誓共生死”[2](P81)。此后又反复强调这个问题。孙中山认为“国民党的失败,也就是个人自由太甚所致”。他还指出,“俄国革命的所以成功,因为他的党有党的意志,党员都牺牲自己的自由,来承受党的纪律”。正是这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,使孙中山下定决心,“要取法俄国革命党的组织,要注重纪律,要党员牺牲个人的自由”[3](P306)。

孙中山认为,党不同于国,国要实行法治,而党只能实行人治。这是他坚决主张党员必须服从领袖、牺牲个人自由的思想理论上的缘由。1920年11月,孙中山在上海中国国民党本部会议发表演说,谈到重组中华革命党时,一些老同盟会人反对立誓约、按指印的做法,以致终于不肯加入,分道扬镰,认为“其实他们很不了解,因为党与国原有不同之处,最要分得清楚。党所重的是有一定的主义;为要实行一定的主义,就不能不重在人”。虽然现代新国家重在法,但法需要人来创造,“所以党的作用,也就不能不重人。党本来是人治,不是法治”。既是“人治”,当然就要“服从我”,“服从我,就是服从我所主张的革命”;“服从我的革命,自然应该服从我”[4](P391-394)。

孙中山关于绝对服从领袖、牺牲党员个人自由的主张,鲜明体现了革命党的特征。通常而言,任何党,无论是革命党,还是政党,都必须有自己的领袖,但政党的领袖往往不是一个人,而是几个人形成的领袖集团。更重要的是,党内实行多数决定的民主原则,可以保证党的决议能够反映多数党员的意愿,代表党的根本利益,不犯或少犯重大错误。而革命党的绝对服从领袖个人的原则,则使党的决议正确与否完全取决于领袖个人的品行、才略。孙中山说,党用人治,好处很多,其中一条就是力量大。孙中山只看到或者说只讲了问题的一个方面。另一方面,如果领袖决策正确,这种大的力量无疑会加速革命的成功;反之,如果领袖决策失误,这大的力量必然导致失败的恶果。

(2)军队是革命党的基础

与军队的关系是革命党与政党的一个本质区别。政党之间的竞争,是政治之争,以议会为舞台,以媒体为工具。革命党之间的竞争,既是主义之争,也是实力之争,主义之争的胜负往往取决于以武力为后盾的实力。革命党的斗争是以战场为舞台、以枪炮为武器的。这种斗争内容和方式的区别,就决定了政党不需要隶属于自己的军队,而革命党必须有自己的军队。军队的强弱直接关系到革命党的成败乃至存亡。对此,孙中山是十分明确的。他曾直截了当地指出:“党的基础何在?在于军队。”“主义与武力二者,终须相辅而行”[5](P291),也就是说,要想取得中国革命的胜利,仅有革命党的奋斗是不行的,还必须同时有革命军的奋斗。孙中山领导辛亥革命,推翻封建王朝,成立民国,“一般官僚军阀不敢明目张胆更改中华民国的正朔”,但只是革命的“一部分的成功”,还没有“完全成功”,民国还把持在“一般官僚军阀手中”。之所以如此,即是因为“我们的革命,只有革命党的奋斗,没有革命军的奋斗”[6](P161)。孙中山在考察俄国革命历史后认为,俄国革命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大功告成,其经验即在于,在同沙皇的斗争中,有革命军做革命党的后援。俄国革命党能在“三数年间,卒将内乱外患次第戡定者,因军队全属党人故也”。如果没有如此庞大的军队,“苏俄之势力必无今日之盛”。因此孙中山期望全党同志的“宣传功夫”,“应极从军队着手”,建设一支“全属于党人”的强大军队[7](P268)。

孙中山学习苏俄的经验,明确提出了建设“党军”的主张。国共合作之初,孙中山即委派廖仲恺筹建黄埔军校,建校不久,他又以黄埔军校第一期学员为骨干组建黄埔军校教导团。同黄埔军校一样,教导团实行政治工作制和党代表制。孙中山、国民党从此有了一支真正的党军。遗憾的是,这支党军未能按照孙中山的意愿,为建设民主共和的新国家扫除障碍,后来却成了个人攫取权力、实行个人独裁统治的资本。

党与军队的结合,是中国政治的一大特色。在近代中国,政治地位是以武力为基础的,没有武力的政治集团不可能取得政治权力。孙中山在实践中对此有了愈加明确的认识,把军队看做是党的基础,并致力于党军的建设。只是历史没有给孙中山提供依靠党军以实现其政治抱负的时间。

(3)革命党还要有“宣传的奋斗”

革命党要争取革命的胜利,仅有军队的奋斗是不行的,还要有意识形态的宣传,以革命党的主义,作为政治合法性的源泉。1923年10月,正是国民党筹备改组之际,孙中山在广州国民党恳亲大会上发表演说,再次申明国民党的性质不是政党,而是革命党,指出“革命的方法,有军事的奋斗,有宣传的奋斗”,这是两种方式不同、战场不同、直接目的也不同的奋斗。“军事的奋斗,是推翻不良政府,赶走一般军阀官僚;宣传的奋斗,是改变不良社会,感化人群。”要消灭一般军阀官僚,没有军事的奋斗是不能成功的;但是要改造社会,就必须从根本上改造人民的心理,这种改造的功夫,则是军事的奋斗无法达成的,因此,还必须有“感化人群”的“宣传的奋斗”。[7](P286)总结过去的经验,孙中山认为,“如果我们没有宣传的奋斗,那末,我们用枪炮奋斗得来的结果便不能够保持,这就是十三年来革命失败的重要原因”[5](P349-350)。相比而言,俄国革命之所以成功,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俄国革命党人“宣传的奋斗”发挥了重要的作用。因此,他十分重视革命党的宣传工作,反复向国民党员说明宣传的必要性,要求全体党员人人去做宣传的工作。

所谓宣传的奋斗,用孙中山的话说,就是“以主义征服”人心。如前文所说,孙中山革命党思想的核心就是以党建国、以党治国、一党治国。按照孙中山的设计,以党治国,并非以党员治国,而是以党的主义治国。所以说“宣传的工夫,就是以党治国第一步的工夫”,把国民党的主义“普遍于全中国人民”的奋斗,就是“以主义征服”。只有以主义征服,才能使人民心悦诚服,所谓“得其心者得其民,得其民者得其国”[7](P431-432)。

孙中山倾毕生心血,为实现三民主义而奋斗。在以枪炮为武器改造国家的同时,又以口笔为武器改造国民。因此,军队的奋斗与宣传的奋斗,对孙中山及其所领导的革命党来说,如同车之两毂,缺一不可。无论是政党,还是革命党,都十分注重“宣传的奋斗”,都要宣传本党的主义、政策、主张。不同的是,政党宣传的目的在于争取民心,从而争取选票;革命党宣传的目的,则是要“全国人都遵守本党的主义”,也就是以本党的主义作为政治合法性的根据,作为惟一的意识形态。

综上所述,除了民初的短暂时期,孙中山曾有过政党政治的设计外,建设革命党是孙中山建党活动的主要内容。在建设革命党的实践中,孙中山形成了颇具特色的建党指导思想。这种建党指导思想的实质就是以党建国、以党治国、一党治国。苏俄革命成功,使孙中山进一步坚定了“将党放在国上”的决心,并且得以学习建立党军和进行意识形态宣传的方法。他这些建设强有力的革命党的主张,对于后来的中国政治走上革命党政治的道路,对于民众形成革命党政治文化,都有深远的影响。

在近代中国的政治进步过程中,这种革命党政治和革命党政治文化,自有其合理性和必要性[8](P324)。但是,革命党政治如同任何政治制度一样,也存在漏洞和弊端。如果缺乏有效的制衡和监督机制,尤其是在革命党成为执政党以后,以党治国,就会很容易演变成为以党的领袖治国;一党治国也可能发展成为一党专制、一党独裁。革命党和革命党政治的这种蜕变,也许是孙中山始料不及的。


(原载 《文史哲》2000年第5期)


参考文献:

[1]孙中山全集:第2卷[M].北京:中华书局,1982.

[2]孙中山全集:第3卷[M].北京:中华书局,1984.

[3]孙中山集外集[M].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1990.

[4]孙中山全集:第5卷[M].北京:中华书局,1985.

[5]孙中山全集:第10卷[M]北京:中华书局,1986.

[6]孙中山全集:第7卷[M].北京:中华书局,1985.

[7]孙中山全集:第8卷[M].北京;中华书局,1986.

[8]徐宗勉.近代中国对民主的追求[M].合肥:安徽人民出版社,1996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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